六朝云龙吟
洛都金市位于城西,南接雍门,北临上西门,面积超过二百亩。市内一条二 十丈宽的大街纵贯南北,连接两端的坊门,规模比城中的主路也不遑多让。大街 两旁分出三条横街,将整个金市划分为八个区域。里面店铺林立,充斥着来自异 域的奇珍异宝。乐行的胡商白白胖胖,唇上留着两撇漂亮的小胡子,笑容可掬。他飞快地用 大拇指抹了抹胡须,一边道:「胡琴?当然是我这里最好!客官请看,敝行胡琴 有三弦的,两弦的,还有马头的……」
对面的商人态度傲慢地说道:「不光要琴,乐工有吗?」
「有!洛都能歌善舞的胡姬,全都是在小店买的琴,学的曲。客官问问周围 的人就知道,昨天好几位公卿派人来召敝行的乐师过去演奏,敝行因此还歇业一 天。敝行的胡乐姬更是名震洛都!可谓是歌如裂帛,舞如天魔……」
商人摇了摇手,「不要年轻的。太不安分。」
胡商竖起大拇指,「行家!」
那商人道:「在洛都待得太久也不成。本店在舞都,习惯了洛都的繁华,只 怕看不上我们那穷乡僻壤。」
「舞都哪里是穷乡僻壤?」胡商道:「我听说舞都七里坊有个游春台,里面 的歌舞堪称绝妙!」
程宗扬道:「是游冶台。而且游冶台里面没什么歌舞,就是些奇装异服。」
胡商有意试探,闻言哈哈一笑,说道:「看来是我记错了。听客人的意思, 是要上了年纪,刚到洛都的老乐工是吗?」
「唔。」商人派头十足地点了点头。
胡商双掌一合,「真是巧!前日刚有个老乐工来洛都,他是草原上最有名的 吟游诗人,无论是伟大的单于,勇猛的可汗,还是星星一样多的贵族,都争着请 他去自己的营帐。」
那胡商说得天花乱坠,但卢景深知这些胡商的伎俩,十句里面有一句真的就 已经够多了。他不以然地说道:「在哪里?我去见见他。」
「就在南边的小客栈里。」胡商笑眯眯道:「不过话说在前面,他是敝店花 重金聘来的乐师,转聘的话,薪资敝店要抽六成。」
「先见过再说。」商人道:「若不合用,一文钱都没有。」
胡商拍着胸膛道:「客官尽管放一万个心!」
小客栈店如其名,整个客栈夹在两幢楼之间,门面只有五六尺宽,伸开手臂 都能摸到两边的墙壁,比起长兴脚店也强不了多少。
两人沿着吱呀作响的楼梯爬上楼,找到胡商说的位置,程宗扬抬手敲门,谁 知房门一碰就开,里面连门闩都没有。
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坐在一块破旧的毡毯上,抱着一架摔坏的胡琴,勉强地 摸索着。
程宗扬一眼看去,心下就凉了半截。那老汉身材不高,满是皱纹的脸上一片 蜡黄,显得十分虚弱。更要命的是,他的一双眼睛眯在一起,微露的眼缝中半点 光采皆无,居然是个瞎子。
听到声音,老人扭过头,等他一开口,程宗扬心里彻底凉了,那老人的口音 竟然比兽蛮人的口音还古怪,根本分不出是什么语言。一个瞎子,差不多还算个 哑巴,根本无法沟通,自己找人的路也太坎坷了吧?
卢景忽然开口说了几句,语调与他有七八相似,勉强能听出来和六朝的语言 相近,不过他的问话和老人的回答,自己一个字都没听懂。
两人一问一答,交谈了一盏茶时间。最后卢景直起腰,从袖中拿出几枚钱铢 放在他的毡毯上。
离开小店,程宗扬道:「是他吗?」
卢景摇了摇头,「他的话我只能听懂一两成。大概是说他从一个叫魁朔的部 族来,途中与同行的人失散了,刚到洛都没几天。」
「还有呢?」
「没了。我问的他都听不懂。」
「那怎么办?找个通译?对了!」程宗扬反应过来,「那个胡商——他肯定 能听懂!」
「不能去找外人。」卢景道:「虽然不知道初九那天发生了什么事,但肯定 关系重大,找胡商只怕横生枝节。」
已经出了二十条人命,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。程宗扬也不愿意看到再有无辜 的人被卷进来。但胡琴老人目不能视,语不能辨,难道线索到此又要中断?
「等老四回来。」卢景道:「他以前孤身一人在草原上闯荡过两年,也许能 听懂他的话。」
程宗扬一颗心落回肚子里,斯明信一旦回来,两骏齐出,整个洛都也没有多 少人能挡住他们。
「还有一个疤面少年,可惜除了脸上有疤以外,其他线索一点都没有。」程 宗扬叹道:「好像又走进死胡同了。」
「还有一条线索我们没有找。」卢景道:「管理上汤的捕盗椽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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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长兴脚店失火的事?」
田球心里一紧。这件案子看似很普通,一家脚店失火,烧死了店主一家。秋 冬之季天干物燥,失火之事常有,而且火灾并没有波及其他房舍,财物损失也不 多,因此早在数日前就已经结案。
但田球清楚,那桩失火案与文牍上的根本是两码事。死于火灾的一共五人, 均被人用利刃断喉,然后纵火焚尸,店主一家阖门被灭,没有一个活口。
田球还记得自己当时把调查的情况写在简牍上,递交给县尉,县尉对此十分 重视,当即命他细查此案,追拿凶手。但仅仅一个时辰之后,县尉又把他召去, 当面递给他几支重新填写过的简牍,命他在上面刻名留印。
简牍上的墨痕很新,内容与自己的调查很相似,但去掉了所有凶杀的痕迹, 改为一桩普通的失火案。
田球当了多年差吏,一言不发地刻上名字,将随身携带的铜印醮上硃砂,盖 在名字上方,然后恭恭敬敬地递给县尉。
他知道自己的选择十分明智,因为就在昨夜,洛都令吕放暴病身亡,接替他 的人选,正是如今的县尉。
田球定了定神,不经意地瞟了眼来客。那人虽然身着布衣,但头发上的压痕 尚在,很明显是武将常戴的弁冠。他虎口厚硬的粗茧,只有常年握刀才如出现。
更重要的是他随身佩戴的长刀,虽然刀柄用布裹住,但柄尾突起的痕迹分明 是一柄环首刀——汉国军方的制式武器。还有他的眼神和身形……只有军人才会 如此刚毅目光和挺拔的身姿。
「长兴脚店失火的事嘛……」田球拉长声音道:「已经结案了。」
那名军人不动声色,「确定是失火?」
「当然。」田球一口咬定,「简牍上就是这么写的。」
「是否有目击者?」
「火灾发生在半夜,又隔着林子,等有人看到,房子都已经烧穿。」
「当时住在店里的客人呢?」
「失火是在八月十一的夜间。据镇上人说,脚店十日就已经关门歇业,店中 并没有客人。火场也没有其他尸首。」
「在此之前呢?」
「最晚是初九,有人去过店里,是附近一个猎户,叫张余。我查问过,他只 是去店里卖猎物,与火灾没什么关系。」
军人站起身,收起案上的羽林天军腰牌,转身离开。
田球松了口气,暗暗祈祷这案子赶紧过去。至于当天发生了什么事,他一点 都不想知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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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打猎的后生……」
一名须鬓斑白的老者在路边遥遥招手。
张余走过去,拍了拍肩上的猎叉,「老丈,要兔子吗?刚打的几只!那只白 兔是我下套子逮的,拿回去就是不吃,也能当个玩物。」
老者看了一会儿,满意地说道:「这几只我都要了,价钱多少?」
张余一高兴,说话声音也大了起来,「一共五只兔子,有大有小,老丈也知 道,到了市上,大的要三四十,小的也要二三十个铜铢,老丈要的话,给一百二 十个铜铢就好。」
老者絮絮叨叨说了几句,砍了五个铜铢的价,然后带着张余到家里取钱。张 余顺利卖掉猎物,心情正好,一路和老者闲谈。
路过火场时,老者叹道:「长兴脚店也烧了。店里的孙老头比我还小两岁, 没想到走到我前头了。」
张余也叹道:「可不是嘛。失火前两天,我还去店里卖兔子呢。」
「咦?那两天不是歇业了吗?」
「没有。我去那天店还开着。」
「那是初十……初九……」老者仰脸数着日子,「是初九吧?」
「是初九。」
「想起来了。」老者叹了口气,「那天我也去过店里。孙老头忙前忙后的, 我还记得店里住了一个大汉,说是拳师?」
「对!那拳师姓杜,说是要成亲,满脸喜气。看见我带的兔子,还过来问价 钱,他少了一只眼睛,我记得可清了。」
老者道:「一个拳师也住通铺,那么些人怎么挤得下啊……」
张余道:「镇上的客栈都住满了,不住脚店还能住哪儿?别说拳师了,我看 到有个书生也在通铺挤着。」
「老喽老喽,记不清了。那书生是不是个疤脸的?」
「疤脸的少年住在上房,还带了个老仆。」
老者感叹道:「一老一小的,出门在外不容易啊。」
「老丈是善心人。」张余说着摇了摇头,「有些人啊,丧尽天良。」
老者道:「小哥何出此言?」
「那天我一进脚店,就看见赛卢了。」
「赛卢是哪个?」
张余道:「不瞒老丈说,赛卢跟我是一个村子的。那小子从小不干正事,整 天跟那些游民鬼混,还当了扒手。那天在通铺挤着,一双眼睛瞄来瞄去,多半是 看中了谁的钱财。」
老者嗟叹道:「出门在外,遇见扒手可要当心。那天在通铺的,还有……」
张余想了一会儿,「还有个文士。」
老者恍然道:「对,上了年纪那个。」
张余笑道:「老丈又记错了。那人三四十岁的年纪,随身带的纸笔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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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余拿了钱,高高兴兴走远。
程宗扬道:「严君平十几年前就是书院的山长,现在起码也有五十多岁。听 来那个文士并不是他。」
「天上掉馅饼的事还是不想了。」卢景道:「加上老仆、文士和赛卢,现在 我们知道那天脚店里都有谁了——两间上房,一间住的陈凤和延玉,一间是疤面 少年和老仆。通铺八个人,分别是郁奉文、杜怀、三名脚夫、胡琴老人、不知名 的文士,还有那个赛卢。」
「找赛卢!」程宗扬发了狠,「连名姓都有了,我就不信找不到他!」
「你们是什么人?」外面有人喝问道。
程宗扬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站在别人院子里,赶紧赔笑道:「我们是过路的, 走得累了,在这里避避日头。」
那汉子神情不善地瞪了他一眼,然后放下水桶,舀了瓢水,递给须发斑白的 卢景,粗声道:「喝吧!」
卢景黏着胡子,喝水只怕露馅,推给程宗扬道:「侄儿,你先喝。」
程宗扬推让不得,只好喝了几口。
那汉子不乐意了,斥道:「不知礼数的小子!长者未饮,你一个侄辈哪里能 先饮?」
程宗扬肚里苦笑,汉国百姓大有古风,行事磊落,恩怨分明,而且很是古道 热肠,看到两个陌生人在自家院子里待着,不满之余,还是取水给老者喝。只不 过自己挨的这通教训未免太冤了。
「大哥教训的是,只是长者赐,不敢辞。况且我家叔公上了年纪,喝不得凉 水。」
「等着!」那汉子推开厨房的柴门,去灶下烧水。
程宗扬与卢景对视一眼,赶紧落荒而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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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查出来了。」郑宾道:「那只鸽子飞去的地方是北邙山一处苑林,属于颖 阳侯吕不疑的私产。」
「果然是他!」程宗扬抚掌道:「这位仁善好学,礼贤下士的侯爷,背地里 可够狠的!」
卢景道:「安世呢?」
「他和老敖、刘诏一起去了下汤,先把坐地虎引开,然后我才放的鸽子。」
「好。」卢景冷冰冰道:「让我们等着瞧瞧,动手杀人的究竟是谁?」
从遇害者的情形分析,行凶者中并没有太强的高手,因此他们先在下汤设好 圈套,等着闻风而来的杀手主动往里面跳。以蒋安世、敖润和刘诏的身手,寻常 好手来十几个也不在话下,何况对付一个地痞,颖阳侯未必会派多少人来。
乐津里的寓所已经被人盯上,众人会面都放在鹏翼社。此时蒋安世等人出去 给杀手下套,其他人也没闲着,高智商带了几名打扮成随从的禁军士卒去打探门 路,办理首阳山开矿的正事;冯源去找合适的宅所,准备盘下来当作落脚点。富 安则暗中去了宋国设在洛都的官邸拜访,看能不能搭上关系;哈米蚩和青面兽相 貌骇人,出门太过扎眼,此时留在社内,把兵刃一件件磨得雪亮,万一出了岔子 被人盯上,也好厮杀。
程宗扬问道:「惊奴,你打听的事呢?」
惊理被派出去查问颖阳侯的动向,打听初九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,此时已 经回来,闻言答道:「奴婢已经打听过。初九当日,颖阳侯一直在北邙山,并没 有去过上汤。」
程宗扬大为意外,脱口道:「怎么可能?」
迄今为止,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颖阳侯吕不疑。可惊理调查的结果完全出乎意 料,吕不疑既然在北邙山,那么初九在上汤是谁?
「据说是太乙真宗一位教御来访,洛都喜好黄老之术的公卿之家都去拜会问 道。从初七到初九,颖阳侯的车驾都在北邙山,从未离开。」
「哪位教御?」
惊理露出一丝暧昧的笑意,她装作抹唇,用丝帕掩饰了一下,然后不动声色 地吐出一个字,「卓。」
程宗扬目瞪口呆,半晌才道:「干!」
惊理若无其事地说道:「一直到初十,颖阳侯才离开北邙山,前往北宫拜见 太后,午后便又返回苑中。一个月来,颖阳侯的车驾从未到过上汤一带。」惊理 停顿了一下,然后道:「还要奴婢再查吗?」
程宗扬吸了口气,「不用了,我直接去问她。」
真是横生波澜,卓云君远赴龙池,一连数月都没有消息,没想到在这关口竟 然来到洛都,而且还和此事最大的嫌疑人吕不疑扯上关系。想起卓美人儿,程宗 扬心头不由一片火热,「她在什么地方?」
「北邙山,上清观。」
程宗扬当即对卢景道:「五哥,我出去一趟。」
「太乙真宗的教御?姓卓的?」
初九当天颖阳侯吕不疑究竟在什么地方,找到卓云君一问便知,根本不用再 费心去打探,但这话程宗扬不好直说,只含糊道:「我和她打过交道,说不定能 问出些什么。」
卢景翻着白眼琢磨了一会儿,「太乙真宗的教御非是浪得虚名之辈。你一个 人不大好对付。等老四回来,一起出手才稳妥。」
卓云君身份特殊,除了死丫头的几个奴婢,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内情。有太乙 真宗教御的名头在,难怪卢景如此慎重,但如果他知道真相,白眼估计能翻到后 脑勺去。
程宗扬干咳两声,凛然说道:「不必劳烦两位哥哥!太乙真宗的教御,别人 怕,我却不怕!几句话的事,我自己去就行!」
惊理知道内幕,听主人说得大气凛然,只扭头掩住唇角。
卢景并非啰嗦之人,程宗扬既然说得有把握,也不多加劝阻,点头道:「我 去找赛卢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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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车辘辘驶过长街,透过车帘,能看到右侧气势恢弘的宫城。那些雄伟的望 楼和阙楼远在伊阙都能看到,此时从旁边驰过,巨大的飞檐斗角仿佛从头顶凌压 下来,带来强烈的压迫感。
罂粟女像猫咪一样,柔顺地伏在主人膝上,娇躯罗衣半褪,露出一侧雪白的 香肩。汉国公卿的车驾因是官用,多为单辕双轮的轻便马车,四面敞露,只在车 顶加上伞盖,以示无私。私人马车种类则琳琅满目,最常见的是双辕四轮的油壁 车,还有一些以帷幔、薄纱为壁的软质车厢。而晋国常见的玻璃车窗,在汉国几 乎绝迹。倒不是汉国道路比晋国差,而是汉国车马速度要快得多。晋国那些涂脂 敷粉,出入都要婢女搀扶的贵族,连乘牛车都嫌太快,汉国却是马如龙人如虎, 一路绝尘,如果用玻璃作车窗,一路不知道要换几块。
程宗扬乘坐的是一辆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油壁车,外观毫无特色,保证扔到 路上就认不出来,车内却是茵席、锦垫、竹枕一应俱全。他以一个舒服的姿势斜 倚在枕上,一手伸进侍奴衣间,揉捏着罂奴丰腻的乳肉,一边看着她脸上渐渐浮 现的红晕。
在禁制纹身的影响下,只要自己需要,罂奴就是一个随时都会发情的荡妇。
虽然在理论上,任何一个侍奴都必须随时满足自己的欲望,但像罂奴这样, 仅仅嗅到自己的气味,淫欲就不受控制的泛滥,整具肉体听任摆布的淫态,只有 处于瞑寂术中的凝奴可以相比,而且她还是清醒的。
车内忽然一亮,马车终于驰出的宫阙的阴影。程宗扬抬起眼,远处一条建在 半空的复道,像彩虹一样悬在两宫之间。整条复道由桥拱、回廊和飞檐构成,镶 嵌着大块的云母和玉石,在阳光下金碧辉煌。复道下方是宽阔的街道和大片的苑 林。
驰过天子居住的南宫,前方是规模更加宏伟的北宫。宫内林立的楼观高耸入 云,顶部有些装饰着奇异的飞鸟,有些装饰着威武的神兽,在碧蓝的天空下金光 闪耀,充满了神话中才有的气息。
汉国最尊贵的皇太后就居住在这座宫殿中,她曾经是这个帝国的掌控者,也 是整个吕氏家族力量的来源。
「吕雉……」程宗扬念着汉国皇太后的名讳,喃喃道:「这是一个很可怕的 名字啊……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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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片阴云从天际涌来,阳光变得黯淡。秋风卷起枝梢飘零的落叶,从汉白玉 砌成的雄伟阙楼间穿过,越过林立着虎贲甲士的城楼,飞入巍峨而森严的宫禁。
庞大的宫殿群落被乌云的阴影笼罩,寂静得仿佛沉睡。落叶打着转落入后宫 一道不见天日的暗巷,在朱红色的宫墙间飞舞片刻,然后越过高墙,从一座绘制 着白虎的高楼旁滑过,落在一条笔直的御道上。
一股长风袭来,落叶随风而起,在秋风的裹挟下掠过重重宫禁,迎着一座庞 大的宫殿飞去。那座宫殿座落在两丈高的台陛上,华丽得如同梦幻。落叶沿着长 长的台阶疾飞而起,最后撞在一道竹帘上。
长近四十丈的大殿空旷无比,站在一端,几乎看不到另外一端情形。殿内需 要三人才能合抱的巨柱涂满银粉,上面用金箔贴出云龙飞凤的图案。一名小黄门 伏身跪在柱下,身形渺小得仿佛一只蝼蚁。
「呯!」珠帘内,一只镶着金线的黑色衣袖拂过,将案上一只羊脂玉瓶砸得 粉碎。
一个森冷的声音道:「再说一遍。」
「诺。」伏在地上的小黄门深深低下头,「湖阳君入宫后,天子立刻召来董 宣。责问他冲撞湖阳君车驾,杀死湖阳君驭手诸事。董宣当庭应承。天子大怒, 命甲士取金锤击杀董宣。董宣说……」
小黄门偷偷咽了口吐沫,「董宣说:『陛下秉政,汉室中兴,今日以一豪奴 而杀良臣,何以治天下?臣一介鄙夫,不敢污御前金锤,有伤天子圣德,愿请自 尽!』说完就纵身朝柱上撞去……」
帘后一个讥诮的声音道:「没死吗?」
「……没有。」
「董宣好硬的脑袋——接着说!」
「诺。天子见董宣血流满面,怒容稍解,转而命董宣向湖阳君叩头赔罪,董 宣不从。天子让甲士按着董宣的脑袋往下磕,可董宣两手据地,硬着脖子,周围 的甲士一起去按,也没把他的脖子按下来。」
「那些废物甲士,留他们何用!」帘后声音冷笑道:「天子想必不舍得杀他 了吧?」
「天子说,董宣杀贼虽然无罪,但冲撞湖阳君车驾有过,当罚钱十万,以解 湖阳君之怒。」
「十万钱——可是五十枚金铢呢。天子好大的手笔。」
小黄门紧紧闭着嘴巴。
「接着说!」
小黄门打了个哆嗦,连忙道:「诺——天子打发了董宣,又安慰了湖阳君几 句,湖阳君无奈之下,只能谢恩告退。」
「后来呢?」
「等湖阳君一走,天子让人从库中取钱三十万,下令赏赐给方才……方才那 位强项令。」
帘后一片寂静,小黄门屏住呼吸,额头的冷汗一滴滴淌下来。
半晌,帘内冷冷道:「很好。你去吧。」
小黄门伏身贴地,像只蚂蚁一样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。
第二章
珠帘内立着几名女子,一名鬓脚现出白发的老妇淡淡道:「天子大了,有自 己的主意也是应当的,太后何须动怒?」
一个穿着黑色宫服的丽人坐在榻上,长发瀑布般披散下来,她相貌不过三十 许人,姣好的蛾眉微微挑起,玉容脂粉不施,虽然冷漠得宛如冰雪,仍掩不住逼 人的美色。她一双凤目冷冷望着殿角未熄的宫灯,眼底却流露出一丝伤感。
「先帝生有三子,骜儿生母早逝,哀家唯恐其夭折,接入宫中抚养,二十年 来视如己出,为了他的帝位费尽心思——」她无言良久,最后低叹道:「终究不 是亲生的啊……」
「无论是不是亲生,太后终归是太后。」白发老妇道:「天子生母一家已经 没有人了,他不倚仗太后,还能倚仗谁呢?倒是天子已经年逾二十,至今还没有 子嗣。万一……」
「还不是那个贱人。」太后冷冰冰道:「早知如此,哀家当初就不该允她入 宫。」
「天子到底是年轻,容易被美色所惑。」后面一名身材修长的中年妇人道: 「话说回来,这位皇后娘娘着实有几分姿色,连奴婢见了,也觉得惊艳呢。」
「宫里的绝色还少吗?」白发妇人道:「先帝御前,当年便有多少绝色?如 今不都乖乖在宫禁中等死吗?」
一名年轻的妇人跪在榻上,一边给太后梳理长发,一边笑道:「这都是太后 的恩德,不然先帝殡天时,太后一道诏书,让她们殉葬便也罢了。」
中年妇人道:「殉葬岂不便宜了她们?老侯爷当年过世得早,你没见过宫里 那些贱人的嘴脸,一个个都盯着皇后的位置,又是巫蛊,又是勾陷,只想把娘娘 咒死,要不就是把娘娘打发到永巷里去。」
年轻的妇人给太后盘好发髻,一边道:「幸好娘娘吉人天相,自家抚养的太 子终于登基做了天子。」
中年妇人道:「这也是老天有眼,娘娘终于是苦尽甘来。想想当年的日子, 让那些贱人舔奴婢的脚趾都不解气。」
众人说笑几句,太后冷厉的神情柔和了许多,她起身在空旷的大殿内缓步走 着,一边道:「天子翅膀硬了,他愿意飞,哀家也不能拦着。」
老妇道:「天子毕竟年轻,太后总不能让他独个儿单飞,终究要给天子找几 个信得过的辅佐。老身见大司马似有退意……」
「是吗?」
「老身观其眉间神态,颇有此意,不然日前也不会告病。」
太后停下脚步,片刻后道:「霍子孟是朝中柱石,如今既然患病……义姁, 你乃哀家身边的女医,该去探望一番。」
「诺。」那年轻的女子应了一声。
白发老妇道:「说来,襄邑侯也该晋位了。」
太后颦了颦眉,想发怒,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,「他还没有进宫么?」
中年妇人奉了盏茶汤,「那日太后斥责得狠了,襄邑侯虽然听话,可也是要 面子的,这几天都躲着太后呢。」
太后叹道:「让他进宫吧。」
「诺。」
「到底还是要靠娘家人啊……」太后摇了摇头,自失的一笑,然后对旁边的 女医道:「你那个弟弟呢?」
这位义姁正是义纵的亲姊,她离乡多年,此时却成了太后最信任的女医。她 闻言笑道:「霍大司马亲自下令,把他补入羽林天军。再历练几年,就可以为太 后和天子办事了。」
太后点了点头,「等他熟知了军中的规矩,就调到北宫来吧。」
义姁叩首道:「多谢娘娘恩典。」
「备些礼物便去吧。」
「诺。」
义姁退下后,殿内还剩下白发老妇和那名中年妇人。
中年妇人道:「赵王又派人来了。」
太后淡淡道:「这次送的什么?」
「金铢五千,白璧二十双。美人十名。」
白发老妇道:「天子至今尚无子嗣。也难怪赵王心急。」
中年妇人道:「赵王那位太子与天子同岁,近支宗系以赵太子为长,若是天 子不豫,轮也该轮到他了。」
太后转开话题,「江充还没有回信吗?」
「已经到了舞都。」
「让他问过就回来。」
「宁成那边……」
太后道:「一个平亭侯而已,且容天子快意。」
「诺。」
太后浅浅饮了口茶汤,「那些贱婢呢?」
中年妇人道:「昨晚那两个受了凉,已经喂了药,打发去永巷了。」
「赵王那边你去看看。只说礼物收到了,其他什么都别说。」
「诺。」
偌大的宫殿中只剩下那名老妇,良久,老妇道:「赵太子年长。」
「哀家省得。」太后道:「赵王知趣便罢,不然……」
白发老妇低低咳了两声,「那个人来洛都了。」
太后端茶的手指微微一颤,然后挺直腰背,凛然道:「哪里来的消息?」
「有人在颖川见过那个人。」
「什么人?」
「一个叫薛豪的游侠。」
「把薛豪带来。哀家亲自问他。」
老妇道:「谒者刚问了两句,他便横刀自尽了。」
太后举杯往案上掼去,恨声道:「这帮游侠!」
「呯」的一声,瓷盏嵌入漆案,茶汤泼溅出来,在黑亮的漆面上留下一片白 色的水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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邙山位于洛都以北,在后世是历代帝王将相最为青睐的埋骨之所。后世有言 称:生在苏杭,死葬北邙。以至于北邙山上无闲土,尽是王侯旧坟茔。但此时的 邙山并没有后世坟墓累累的景象,山间古木森森,苍翠如云。
细雨纷纷,一处精致的楼观掩在林间,周围的山林轻云缭绕,宛如一幅烟雨 如织的画卷。
上清观规模不大,建造却十分用心。整座道观依山势分为上下两处,位于下 方的建筑是一座四方的院落,呈甲字型,上方是一排静舍与一座凸出于峭壁之上 的楼观,组成丁字型,中间由一道乙字型的回廊连接,暗合六丁玉女,六甲阳神 和太乙之数。
那座楼观飞鸟一样凌然于峭壁之巅,面对着莽莽群山,楼观周围三面悬空, 建着朱红的游廊,栏内垂着浅黄的竹帘,里面悬挂纱帷。那纱帷薄如蝉翼,在观 内望去,山间的景物尽收眼底,然而就这样一道轻纱,便将随着秋雨而来的寒意 和潮湿尽数隔绝在外。楼观内暖意融融,宛如自成天地。
细雨落在檐顶,发出春蚕般细碎的沙沙声。楼内铺着白色细藤编成的草席, 旁边放着一只小炉。一名穿着青色道袍的女子屈膝跪坐,她微微俯着身,左手挽 住右袖,挽起炉上的铜壶,斟入漆盘上的耳杯中。
沸水落入杯中,发出悦耳的轻响,茶叶一片片舒展开来,在瓷制的杯盏中呈 现出碧青的色泽。
青袍道姑斟好三杯茶,捧起茶盘,奉到案上,然后跪坐在旁。
未曾髹漆的几案与茶盘一样,保留木质的原色,一名穿着杏黄道袍的女子抬 起手,露出一截雪白光润的皓腕,玉指轻轻拿起耳杯,双手微举,温言道:「请 用茶。」
水气蒸腾,模糊了她的玉容,只能看到她玉颊优美的轮廓和她身上杏黄的道 袍。她举茶的动作从容不迫,却充满难言的韵律,让人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被吸引 过去。
对面坐着两名贵妇,她们盘着鬟状的高髻,发上佩戴着宝石攒成的饰物,身 上穿着明亮的绸缎。
一名年轻的贵妇好奇地拿起耳杯,「茶叶味苦,别家多用米膏合之,杂以蜂 蜜,制成茶饼,这样的清茶却不多见。」
六朝饮茶用的大都是茶饼,然后煮成茶汤,程宗扬喝起来颇不习惯,干脆让 祁远买了处茶园,采下茶叶炒制后自己饮用。卓云君当然不会说自己是随主人学 的饮茶,只笑道:「大道至简,清茶一盏,真味尽在其中。」
对面一个中年贵妇尝了一口,赞道:「果然是好茶。」她放下耳杯,叹道: 「教御比本君还大着几岁,可这些年每次见到教御,容貌都一如往日,如今看着 反倒比本君还小。真不知教御有何仙术,能容颜不凋?」
卓云君笑道:「求道之人,容颜只是余事。平城君岂不闻得道之士,乃与天 地同寿。」
旁边的年轻贵妇说道:「教御总说修道,可世间这么多人,能修成的又有几 人?本宫听着都觉得好难。」
「北邙乃道宗七十二福地之一,公主若有心向道,于此修行,大有裨益。」
阳石公主笑了起来,「不瞒教御说,教御连讲了几日的道宗真经,本宫竖着 耳朵还听得昏昏欲睡。今日没有外人,教御索性传我等一些法诀如何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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